在公园相亲角,老严遇见了老方。 老方牵着一个男孩的手。男孩的另一只手牵着一个红色的气球。老方停下来跟老严握手之后,随即握住男孩的手,好像生怕他会脱离地心引力随着气球飘升。 老严跟老方早年同过事。老方后来抽调到别的单位,一路顺风顺水。老严一直待在原单位,老老实实干到“退二线”的年龄。老严今年五十五,老方今年六十三。也就是说,老严比老方小八岁,但两人看起来像是同龄人。一见面,老严就拉着老方的手,问
点 如果你在荒野深处的茅屋里点亮一盏灯 雪花就会从四面八方飞扑过来 线 如果你长时间注视一堵墙,墙上就会出现一 道裂缝 一棵树得蒙白云的垂注,长出一条长云的形 状 纸上的折痕也是深注的目光留下的 你收回风筝的长线,却发现线的另一端挂着 一尾鱼 面 一个男高音的歌声传来时,镜子里的女人突 然变形 臀部变大,变成梨状,脸拉长,变圆 嘴张开,呈〇形,双颊鼓凸,仿佛要撑破整
“你好,能不能帮我拍一张照片?”在瓜州的无界之城前,一个女人把手机伸向我,露出期盼而自信的眼神。她的脸蒙着白纱,让我想起西域女人,那些当年在长安跳胡旋舞的歌女。她没有披红丝巾,因为她的裙子就是红色的,上身是一袭白衣,这种对比强烈的色彩就像是一个舞蹈生——因为我是舞蹈生出身。 “当然可以。”我接过了她的手机。 无界之城的确是一个天才的创意。在这么一个沙丘起伏寸草不生天老地荒的地方,用无数白色的线
我推开门,锁已经坏掉,灰尘随着它转动的声音一起旋转。父母的遗像还挂在堂屋的正墙上,他们停止了衰老,看着已经谢顶的我。墙上的神龛上那尊神像还在,我离去的这些年,它还跟我的亲人在一起。我拂去桌几上的尘土,母亲的遗像忽然从墙上掉下来,挂绳已经腐朽。接着父亲的遗像也掉了,同样是挂绳朽了。我赶紧拾起来,摆在桌几上。 这尊神像,我担心它是不是也会像挂绳一样腐掉。我对它吹了一口气,灰尘并未散去,这尊黝黑的铁疙
从宛平南路出来后,我没有回公寓,直接打车去了虹桥,准备搭乘最近一班高铁回良城。出租车司机是安徽阜阳人,很是健谈,问我是不是附近音乐学院的学生。我说不是,都毕业小十年了,在附近出版社工作。他说看我气质和音乐学院的人很像。我说:“谢谢,我倒是想搞音乐,可惜五音不全。”他说:“搞嘻哈吧,五音不全也能搞,现在很赚钱……”不知道是药效上来的缘故,还是他方言过重,他接下来的话我有些听不清,我渐渐在这大嗓门中睡
1 在很长一段时间以内,支必成面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觉得那是一种和大海不一样的潮水。支必成是乐队的小号手,他们正在演唱一首叫做《我们的时光》的歌曲。这首歌的原唱是一个叫赵雷的年轻人,在圈内有名的民谣歌手。支必成觉得自己不算圈内人,自己只是一名警察,但是这不妨碍他深深地喜欢着赵雷。支必成缓缓举起小号,有一段前奏需要他来吹奏。当他对着黑压压的人群,举起那把塞德森牌小号时,他想起的却是老家大别山那连
一 在遇到他之前,我们这里只有三样东西,人、羊和草。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下午五点刚过,我帮妈妈准备好做烙饼的枯草,正要去找皮力玩,它是一头才三个月大的公羊,再过些天,它就会长得很快,到时候我就再也没办法和它摔跤了。 为了庆祝我满十岁,妈妈把刚出生的皮力送给了我,她说等我过了十岁,她就再也管不住我了。 并不是所有的羊都有一个真正的名字,大多数只有外号。皮力是我给它起的名字,这样它就完全属于
插花案卷 你摘油菜花,插满了窗边的几个瓶子 以前只是去看,就很欢喜 现在忽然的占有欲 竟比欢喜多了一些满足 是的,生活所得不多 为什么不把花摘回来 看着它盛开,把香气挥洒在风里 看着它枯萎,扔进垃圾桶 你该懂得万事万物终将走向沉寂 如同我们的孤独。但你也要经常站在窗前 看看外面:那是三月的颜色 荒地接回了春天,仿佛有个人重新来爱你 枯藤案卷 藤蔓枯瘦,再也没人从它身上
遇见 河水像一面镜子,它想留住我,成为永恒 但时光的易容师不愿意 河水只好松手,把我慢慢漂走 在河岸上,我遇见了一个古人,因为太老 他身上长满了苔藓 变成了石像。他说从前的他 已游遍了大海,后来升空成了云朵。我看见 一朵白云从上游飘来,仿佛一个 闪着灵光的神仙,在寻找还魂的假身 随感 但凡人,都必死,谁也逃脱不了这个魔咒 想到百年之后都是一个结局 不禁悲从中来 也有人不
光芒涌入 我登上岛,光如何给它们命名: 塔桥、石头屋、灯塔、观音礁的海浪, 美妙的五步音,从浪沫上翻越,奋不顾身,扑向黄昏的焰火。 夏日身体挂在暗礁上,如此美满,却无秩序, 一条小溪奔流而出,因为你没有到达, 月亮的清辉筑起堤岸。 光芒涌入,秩序涌入,在淡蓝色的海面上, 白色渡轮分布着鸥鹭的低鸣,红心芦苇折弯。 并非只有这个海湾,这个岛屿, 如果夏天不可终结,你,与轮船一起平移
诞生 一首诗未必诞生于 清雅之地 也有可能诞生于厨房 诞生于油污与沟壑 或者是烟火缭绕的 雾嶂与困顿之中 更多的可能 是在清水与浊水的混淆下 一摊彷徨的汁液里 滚烫与冰凉都不是 它的本来面目 ……绝望的漏洞、希望的罅隙 如未经流放的水 清白而自知地 把自己锁在无穷的想象与延伸里 寒江 那条寒江是柳宗元的。 一生垂钓的缩影 忠于一条江 等同于忠于它的冷寂和萧瑟
傍晚 傍晚悠长, 夕阳被小溪带走, 教堂的钟一遍遍撞向村庄, 然后又远离它。 面包店走出最后一位客人, 一边啃着面包,一边瞥见钟楼底下, 秋千上的女孩荡漾的身影高过树顶, 那飞逝的感觉如白驹过隙。 溪边的枯树,或者荒芜, 被她的笑声赶到街角, 此刻,正落在他的身上。 理想 扫地、炖汤、备课 教孩子们唱一支歌 让玻璃一尘不染 ——比起我那远大的理想来 我每天能做的事
父亲在老家的那座青山埋好之后 长辈叫我带走一块土 “那是你父亲” 我从坟头郑重地抓起一块最大的土 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 颤巍巍地低声喊道: “父亲,跟我回家了” 从未经历过的我按规矩走在最后 后背一片发凉 也许是父亲真的跟在身后 带着风,急着回家 回到家里,我把那块土 放在堂屋的神龛里 ——父亲回家了 回到家和他的长辈一起 坐在了香火里 那块土很重 我不能背它离开故
背篼里的土豆种,在沉睡中 刺棱刺棱地长出了壮芽,像一个个感叹号 正从种子内部往外冒,这些符号 像来自它们内心的雷电,总是 猝不及防地刺向天空。这些芽尖 超越它们的身体,并就此抽离 身体本身的意义 在沉默与隐忍中 它们活出不一样的春天 在黑夜里赶路 在我出发之前,一朵杜鹃花 在黑夜里赶路,它那么疲倦 甚至控制不住自己,温柔地 斜靠在我的肩膀上,阳光一样的 杜鹃花,它把花蕊
要下多少次雨 荒原才能安静下来 草尖上的白花才能开得更加艳丽 草下的虫子才能 在夜晚来临之前尽情地歌唱 麦子一直在风里生长 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整整一个黄昏,我坐在窗前 光线正在悄悄地退去 黑暗笼罩了整个大地 战争还在继续 还有人在炮火燃烧的废墟上哭泣 此刻我只能沉默地看着窗外 此时我应该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比如低头祈祷 或者看着一只从黄昏中飞出的鸟 用背部的翅翼将漫
我恐惧那一刻 但那一刻终究会来。 我知道,这一切的结局。 但结局总是伴随着我 像阵风,像树影 一块柔软的绢丝手帕 飘荡在我们的侧耳—— 风抽动的声音,噼噼啪啪的响声。 我像昆虫一样 沿着家族地图的边沿爬着 写一首诗或者歌。 许多年来,当我想念 我就带着肉体的眼睛 向我内部回望: 空寂的庭院里 慢慢复原的形体 树影、小桌…… 物件被逐一摆放 我的呼吸如飞蛾的翅翼
你几乎用整天的时间睡眠 我对着辛波斯卡 发呆。她的书 还没翻完,八月瓜和猕猴桃还没放软 雨还没来 宠幸这个秋天 音乐盒躺在桌面上,它的音符 像已全部死去了,我在纸上写下一点东西 又擦去 想不出一点办法潜入你 疲倦的梦境 拉紧窗帘,这里就永远都是 夜晚,拧不紧龙头的洗漱台,永远也 不能将眼泪滴干 孤独让我也染上 疲倦,沉迷于睡眠 梦见死亡,冰块,和一些在河边 看烟花
我们叙说黑暗的事 我们相爱如罂粟和记忆 ——保罗·策兰 一 惊恐。激动。犹疑。黑夜。十四岁的我开始失眠。 我把我的收音机藏在被窝里,揣在怀里,贴近耳朵,不让外人知道。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美,她的活力比一朵花还柔脆,怎能和他那肃杀的严重抵抗?”一个少年对外界的渴望,只能是埋在内心,它是坚强的脆弱,也许,亲戚和外人的一个对我家庭穷困的鄙视的眼神,曾使我流泪,但这眼神也激起我的愤怒,自卑里
五千年:河边的先民 二〇二三年五月,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胡利红给我打电话,约我去桐庐分水镇看考古现场。 太阳很热烈。 位于分水江畔的沈家畈遗址考古现场,已经聚集了一大批来自全国各地的考古学者。大家围着初步整理分类的石头,嘀嘀咕咕,讨论研究。 石头被分门别类地归集,旁边放着简单的介绍性文字:石锛、石铲、石刀、石斧、石镰、石镞、石球、石凿、网坠、陶纺轮、带刻划符号的石器、方形石器、舟形器、
1 祖母分家的时候,连带着把树也给分了。她领着自己的三个儿子走进门前草滩,走上东面坡地,费劲地来到西面崖畔边,叫响柳树、杨树、槐树、桐树、杜梨树、核桃树、梨树、杏树、桃树的名字,给它们一一指认新主人。祖母能用手就给树间划出界限来,并告诉身边人这篱笆不能轻易翻越,里面再好看的花也不能动,更不要说结出的果实了。 这一天,春天已经来临。柳枝上缀满鹅黄色葇荑花序,浅绿色的柳叶和风摇摆。桃花开成一个个微
芥菜的乾坤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中期,我和同事去宁波出差。同事的一位企业家朋友请我们吃饭。饭中企业家说:“乃拉回去邱隘咸齑带眼去。”我有点窃喜,宁波的咸鸡倒是从未吃过。饭后临上车,企业家朋友又问驾驶员,“咸齑装好朗?”“装好朗哉。”驾驶员回答。 到了家门口,同事从后备箱中拿出一个长方的纸盒递给我,“喏,这箱咸齑是你的。”我接过纸盒沉甸甸的,想,这“鸡肉”的数量还不少。“谢谢,明天可咸鸡肉过酒哉。”
1 张家垫村离我家约有四里地。 张家垫曾是乡政府所在地,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驿站,我的小学和初中以及许多青春的记忆,都与它有关。我记得是1984年转学到张家垫的宁峰乡中心小学去读四年级,继而初中,这一晃都四十年了。可惜这两个学校先后被拆除了。 小学隐在民居深处,要穿过很多条小巷才能抵达。学校里种了好几棵冬青树,很高大,晚春时开花,花上全是蜜蜂。初闻挺香,时间长了就觉得太浓烈,太上头,冬青花那浓
米是叶家圳村民的宗教。 对米,他们是敬畏的,心存感激的。米是他们的肉身,他们的骨血,他们说话的底气。 他们轻轻捧起米,轻轻摩挲米,放鼻子底子,贪婪地吮吸米的清香。米是上天给予的,土地里长出来的,也是他们双手种出来的。有时,他们觉得米跟他们是亲的,是他们家里的成员或物件;有时,他们又觉得米是遥不可及的,站在饥饿和贫困一边对他们无动于衷。他们终其一生,都在为米而谋,为米耕种、劳作、收割、翻晒、碾压
1 我在小吃店里大口吃着咸菜肉丝面,老严走进来,摸摸我的头说,这小孩啊,以后有出息。 我的脸从碗里出来,嘴角粘着咸菜说,什么出息啊? 老严说,以后能上清华北大。 我继续把头埋进碗里说,太远了,不去。 老严说,北京有变形金刚。 我说,那去一趟再回来吧。 老严衣着得体,皮鞋锃亮,架着眼镜,戴着手表,头发往后捋得整整齐齐,非常丝滑。外婆这样形容老严丝滑的头发:一只苍蝇飞过他的头顶都要打滑。
1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父亲握住不同的器具,不同的使用方法,会不会畏惧。按照有学识的人来讲,使用说明或是致电咨询,很多事情可以迎刃而解,但我们好像忘了学习成本和面对新事物接受的快慢给一个正在老去的父亲带来的持续性痛感。 当他一脸无辜站在露水地看着那些参差不齐的苗时,失去了心气,面对母亲的抱怨依然一声不吭,这是父亲空洞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安静笼罩的氛围总让人失去语言,我觉得他孤单又弱小,很多事
马车一直朝着西北,直到被一座雪山挡住去路。所有的景象都是白色的,空气也是一团白色的气雾,铺天盖地。马呼呼喘着,吐出的哈气也是白的。 母亲下了马车,舒展了一下长时间颠簸的身体,将一粒盐扔进嘴里,用舌头轻轻一卷,颗粒的粗糙感划过,随着唾液某些记忆一点点化开,浓重,滞涩,起初很沉地压迫舌尖,之后整个口腔便几乎失去知觉,麻醉了一般。深雪之下,细细瘦瘦的植物埋在下面,它们在大雪里悄无声息,像根本就不存在。